这一问人微言轻,但因为地点在金銮殿,顷刻便有了雷霆万钧之势。

无论是那个不肯下跪,亦或是满口称“我”,都好像是在影射高赓昏庸无能。

大太监心里一阵哆嗦,恼火得不得了,恨不得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假货凭空变走。

但他没那个本事,只好密切关注着皇上的神情,一边赶紧打着手势,让那些有眼力的小太监们上来准备架人,一边临危不乱地打起了圆场。

“皇上,此人疯疯癫癫的,一点规矩也没有,依老奴之见,怕是看着还像个人,但实际患有失心疯症,皇上万莫听他胡言乱语,影响了心情。不如让老奴叫人将他轰出宫去,让他打哪儿来就滚哪儿去,皇上您觉着呢?”

高赓却不是那种丝毫都容不得质疑的暴躁君主,闻言笑着将大太监骂了一顿:“你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了得了,我看他这心里,比你伶俐得多。你给我一边儿待着去,没事不许插嘴。”

这话不重,在宫里连骂都算不上,大太监自小看着他长大,看出皇上目前没生气,但又拿不准这假大师还会说出什么顶撞的话来,忧心忡忡地退到了一边。

长生榻上的高赓还有余兴为茶撇浮沫,盖碗与茶盅在他手中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碰响,这仿佛是一个开谈的信号。

只听“叮”的一声过后,高赓用一副不耻下问地样子说:“目的之一是来见我,提几个问题,那其余的目的呢,又是什么?”

知辛,也就是曾经的许别时已经到了这里,就再没有说谎的必要了,他坦诚道:“一个是方便接近提刑官,待在他身边,帮他寻查第五、六桩白骨案的凶手。二来……”

他突兀地顿了一下,强行压住了心底泛起来的酸涩和不忍细想,暗自叹了口气说:“是等他查到最后的时候,伸手就能抓住凶手。”

高赓是个非常聪明的人,立刻从最后那句中察到了言外之意,他抿了口茶水,抛出了一个笃定地设想:“这么说来,你岂不就是最后那个凶手了?”

“是我,但也不是,”知辛站得笔直,毫无隐瞒地交代道,“前四桩白骨案,确实是我谋划的,但自第五桩起,就与我无关了,案件背后另有其人,就是饶临抓捕的军器监旧部,刘芸草一众。”

高赓实在没想到背后竟然有两伙人,疑惑地说:“你与他们当真素无往来?可为何手法如出一辙?”

知辛打了个说过的禅机:“过河的路不止一条,想要看起来相似,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
高赓点了下头,话题跳跃地笑道:“你说的也不无道理。不过方才听你质问,分明是对朕和朝廷已经失望透顶,既然如此,为什么不去和军器监的旧部强强联手,而是选择来帮官府呢?”

知辛的五官分明没有明显的变化,但神色之间却忽然露出了一点还属于许别时的倔强,他认真地说:“我不喜欢被人利用,也不愿意为他人做嫁衣。”

而且李意阑是个好官,知辛不想让他心寒。

高赓难以理解地问道:“即使是功亏一篑,也在所不惜吗?”

知辛看得通透:“是,但确切来说,应该是第五桩白骨案发生的时候,我就已经失败了。因为白骨案的目的已经不是我的目的了,是别人的,我个人无法接受这样的强取豪夺。”

高赓心说一个人永远无法成就大事,脸上却挑了下半边眉毛,明知故问地说:“你的目的是什么?”

“本来是想上达天听,平冤得反,”知辛不带情绪地笑了一下,又说,“现在看来或许叫做垂死挣扎、困兽犹斗更适合一些。”

高赓被暗里嘲讽不为,也没生气,只是敛了笑意,蓦然沉默下去,仿佛是默认了知辛的伸冤无望。

帝王的平衡之道异常复杂艰辛,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政务,有时罚不罚、升不升哪一个朝臣,甚至看得并不是他的过错或是政绩,而是他在朝局中的微妙制衡。

高赓久居深宫,常年靠足不出户治理天下,在白骨案之前,药商许致愚的名字在他还是良王殿下的时候曾经听过一耳,但这比起伪劣的军资来说简直如同一阵过眼云烟。

如今白骨案以妖异之势强行来侵占他的视线,高赓最关心的却仍然不是那个子民受了冤屈,而是这子民牵涉到了哪个大员,而这大员又与哪个党派密不可分,剪除之后朝局会出现怎样的失衡等等。

高赓并不想为自己的德行做任何辩解,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,只观大局,顾不了细处。

孙德修其实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地方官,犯了事,当罚也就罚了,但这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其他几桩案子也必须一视同仁地彻查。

高赓心知白骨案中所呈的冤情大多为真,但是榆丰的粮务州同刘长鸣和饶临的严海暂时还动不得。

这两人一个德行堪忧,但在治水上还有点才能,一个庸庸碌碌,但关键之处就是两人都是柳太师的党羽,值此两派平分秋色的时候,不仅动不得,连过去的污点都不能让他们坐实。

至于这个还挺刚烈直白的假大师,就只能在太平之中,受点委屈了。

高赓默了半晌,最后开口问了一句:“你是军资案中那个药商的儿子,叫什么……许别时,对吗?”

知辛:“对。”

高赓想了想,心中还是有不少疑问,他说:“朕看过李意阑递上来的,刘芸草的口供副本,他在供状上一口咬定自己才是六桩案子的主谋。你说你们素不相识,那你告诉朕,他为何要替你背下罪过?”

“我不知道,”知辛据实以告,“说实话,李意阑告诉我他在饶临狱中审问结果的时候,我也很吃了一惊,这疑问或许要等到我与刘先生当面对质的时候,才能知道原因。”

他称刘芸草为先生,足以证明内心并不厌恶对方。

高赓心想这或许是善人傻人的一见如故,笑了笑悠闲道:“你不知道,朕倒是大概能猜到。刘芸草以前就是个滥好人,朕猜他兴许是有心保下你。”

知辛愣了一愣,眼眶忽然热了一下,为那份同病相怜的好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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